第五章
“稻香村果然名不虚传——你们北平人可真幸福，每天都有好吃的点心”手上的枣泥酥黑白红三色相间，一口咬下去，饼皮的酥香与枣泥的甜蜜迸发在唇齿之间，醇厚细腻，回味无穷。
一块糕点下肚，田丹舔了舔嘴角的残渣，心满意足地絮絮叨叨：“当初刀阿姨问我吃了吗，我以为是真的问我吃饭了吗，后来才知道是句客气话，北平人见面都爱这么问。。。”
发觉十七在瞅自己，田丹把第二块糕点放下，理了理头发，一本正经：“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？”
“。。。您，您慢慢吃。”十七局促地坐在椅子上，被她这么一问，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，只好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。倒是田丹，悠闲地坐在床边轻轻晃着两条腿，好像是在朋友家做客般轻松自在。
田丹见状也不再坚持，扫了扫手上身上的碎屑，起身开窗。雨过天晴，鸟儿啼啭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。她做了个深呼吸，风里带着丝丝凉意。天边红日西斜，顷刻间又是黄昏时分。
“今天晚上你就住在这里，一会儿我叫人把晚饭送来。”田丹转过身，语气温柔但不容置疑。
十七有些惊讶地抬头，拧着眉头想了想，吞吞吐吐：“我，我不能住在这儿，我明天还，还有事儿要办。。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看对方疑惑地皱眉，他咬了咬嘴唇，心里直发虚：
“我，我要去平渊胡同看看老大的家人，人家好歹也来看过我。。。”声音越来越小，暗自后悔不该用这个当托辞。
田丹大约是没觉察出十七的异样，耸了耸肩：“嗯。。。那我明天早上来找你，我们一起去看刀阿姨，”略加思索，又带着商量的语气，“你住在这里有人照顾，我来找你也方便许多。”
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，十七知道明天自己非去平渊胡同一趟不可了，也就认命地点了点头，算是妥协。
田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递给他：“晚饭后把药吃了，一片就够。”看着十七迟疑地不敢接，她略带歉意地解释：“狱里那次。。。确实是我迫不得已，这个是阿司匹林，消炎的。”
被人看穿了心思，十七有些羞赧，慌忙接过来攥在手里，小声道谢。窗外太阳挂在树杈上，收起了耀眼的光芒。红霞漫天，一簇簇如火焰般燃烧。
“那我先走啦，你好好休息。”田丹松了一口气，与他告别。末了又眉开眼笑地望着那盒稻香村，微微颔首，“谢谢你的点心。”
送走田丹，十七关上门，开始埋怨起自己刚才的小肚鸡肠。展开手心，小小的玻璃瓶在夕晖下闪闪发亮。他拿出照片，上面的姑娘眉清目秀，一脸严肃。想了想，掏出那副红手套，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塞进去，又走到床边把红手套仔细地放回枕头下。
做完这些，十七如释重负地倚在床头，望着田丹坐过的地方出神，仿佛她还在眼前。不经意间瞄到那盒稻香村，他心底的情绪又开始翻涌：
“应该让她多吃两块的。。。”
医院后的公寓又升起袅袅炊烟，最后的晚霞洒在身上又渐渐散去，远处近处华灯初上，天空灰暗下来，暮色苍茫。
田丹如约来找十七的时候，他已经收拾妥当，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等着了。见到田丹的刹那，十七心里一阵悸动。她换了一身新衣服，笑盈盈地开口：
“你起的真早——昨天晚上睡得好吗？”
十七一愣，下意识回答：“挺好的——您吃了吗？”话一出口，脑海里又浮现出昨天她的调侃，瞬间涨红了脸，“不是。。。我，我是说。。。”
“还没有，想着去刀阿姨家她肯定还会问，就打算一会儿再吃。”田丹忍俊不禁，用温和的回答化解了他的难堪；话锋一转,试探着问道：“想好给刀阿姨她们买什么了吗？”
十七诚实地摇头：“没有。”
田丹勾起嘴角，似乎早有预谋：“正好你这里还有一盒点心，不如就送这个吧。”看十七没反应，以为他是舍不得，晃了晃手里的袋子,“不能白拿你的，给你带了一套干净衣服作为交换。”
“不用，我穿这个就行，今天晚上我就回家了。”十七连忙摆手，把两盒稻香村都交到田丹手上，又指了指另一盒，“这些都给您，留着您路上吃。”
田丹心里一动，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；接过东西，把袋子往十七怀里一塞，转身出去把门轻轻关上，语气柔软：
“换上吧，刀阿姨要是看见你还穿着病号服，会担心的。”
约莫几分钟的功夫，十七打开门走出来，身上的衣服整洁如新，散发出淡淡的香胰子味。田丹回过身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，满意地点点头：“嗯，还挺合身的。”十七被盯的有些不自在，腼腆地笑了笑：“谢谢您，我们走吧。”
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医院，街上一片热闹的光景：叫卖声、吆喝声不绝于耳，人们摩肩擦踵，人力车小轿车络绎不绝。田丹看向旁边停着的人力车，径直走上前去：“从这里去平渊胡同要走好久呢，坐这个会快一些。”
十七瞧着拉车人身上的“徐记”，刚想拒绝，可田丹已经上了车，满脸期待地看着他，他只好硬着头皮也坐上去。人力车座本就窄，他又不好意思靠她太近，只能将屁股搭了个边儿，半拉身子都斜在车外。
拉车人问明了地址，招呼了一声，甩开步子跑了起来。街上的人熙熙攘攘，人力车走走停停。十七的手心里全是汗，说不清是紧张还是着急。田丹倒是一副享受的模样，打开盒子，拿出一块豆沙饼津津有味地吃起来，还不忘把剩下的递给十七：“你也吃点吧，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。”
十七不好推辞，另外自己也确实饿了，便接了过来，挑了一块最小的枣花酥，一点点地咀嚼。抬眼望去，整条街道都是铺天盖地的红色横幅，上面的“欢迎解放军进入北平城”“和平解放”“解放军万岁”写得苍劲有力，身旁不时有巡逻的解放军列队走过，步伐整齐——随着新世界的到来，一切都变得焕然一新，井然有序。
十七正想着一会儿见到刀美兰该说点什么，人力车突然一个颠簸，要不是田丹眼疾手快，一把薅住了他的胳膊，他和他腿上的盒子差点儿就飞了出去。被扯了一把的十七重心不稳，猛地靠在田丹身上。
“对不住您二位，我这没长眼，挑了个不好走的道儿，让您受惊了，实在对不住。。。”拉车人急忙刹住，放下车把儿回身点头哈腰地赔不是。十七赶紧坐端正，面对田丹关切的眼神故作镇定：“我没事儿，真的。”
得到了肯定的答复，田丹回过头淡然一笑：“没事，您继续吧。”拉车人如蒙大赦，作了个揖继续干活儿。十七这回算是坐实诚了，抱着糕点盒子大气也不敢出，两个人就这么紧挨着，田丹的手还牢牢拽着他的胳膊，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。
过了好一阵，田丹清了清嗓子，试图打破这份让人不安的宁静，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：
“一会儿到了刀阿姨家，肯定又是炸酱面——北平的炸酱面当然很好，可惜酱是咸的，我吃不惯。。。”
看到身边的人依旧正襟危坐，田丹有些失落，慢慢把手松开。十七也想说点什么，喉咙里却像卡了东西——自己从来没有离一个姑娘这么近过，田丹的短发被微风轻轻吹起，发梢扫过他的耳廓，如羽毛般轻柔；自己衣服上的味道与她身上隐约的香味混杂在一起，弄得他鼻子痒痒的——心跳也加速了不少，更别说用正眼瞧她了。
“对了，你的药带了吗？一会儿吃完饭要吃的。”
十七回过神来，骤然想起自己昨天把那些东西一并放进了枕头下，只好含糊其辞：“在，在上一件衣服里。。。我，我忘了拿出来了。”
还好田丹也只是随口一问，没有深究，只说了句“那我们下午再回去取吧”便很自然地拿过盒子，换了个话题：
“再过两天，菜市口的南来顺就要开始卖豌豆黄了，北平这么多家铺子，他家是最正宗的。。。”
十七转过头想搭茬，却发现田丹神色一变，警惕地扒开车后遮帘四下望了望，又探过身子悄声嘱咐拉车人：
“能不能麻烦您换条道，快一点跑？”
“得嘞，坐稳了您呐。”
拉车人得了号令，拐了个弯，直奔进旁边的胡同。十七心中不解，刚想开口问；田丹腾出一只手按住他，只摇了摇头。
人力车在狭长曲折的胡同里七拐八拐，车上的人握住扶手相顾无言，耳旁是摇晃的铃铛声和周遭嘈杂的七嘴八舌。晨光微熹，映的田丹整个人熠熠生辉，青石板路跑起来咯咯愣愣，十七的心也随着车起起伏伏。
“闸住——平渊胡同到了，您二位且看着点儿脚下。”人力车稳稳地停在平渊胡同口，十七正打算掏钱，却被田丹抢了先。
付了钱下车，田丹又向拉车人微微一欠身，说了句“您辛苦了”；拉车人受宠若惊地鞠躬回礼，连着说了好几个“应当应分的”才掉头离开。
进了平渊胡同，他本想问问田丹刚才发生了什么，可看田丹甩着手没事人一样地走在前面，十七只好把心中的疑惑先压下去，拎着糕点盒子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；他看着她的背影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；阳光穿过树枝的间隙，变成摇曳的光晕，丝丝缕缕漏到她身上。
来到刀美兰家门前，田丹抬手轻轻叩门。院里传出塔拉塔拉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声音，大大咧咧地回应：“来了来了，这谁呀赶人家饭点儿过来。。。”
开门的是大缨子，看清楚是田丹，表情里溢满了惊喜，连连挥手：
“哎哟我的天呐，这人可真不禁念叨，刚才还聊你呢，这会儿你就来了——快进来快进来。。。”
又看到站在一旁的十七，眼睛瞪得老大，话里添了几分意外和调侃：
“嚯，您这好的可够快的，眼瞅着都能下了床满大街走啦？”扭过脸看田丹，“我和你说啊田丹，你都不知道他伤的有多重，那三枪。。。”
“咳，我都知道了——刀阿姨在吗？”田丹自然是心知肚明，偷偷瞄了十七一眼，赶紧打断了大缨子的滔滔不绝。
“在在在，她做饭呢。”大缨子倒也不在乎，连忙把二人往里让，又朝屋里喊了一嗓子：“美兰，你快看谁来了。。。”
刀美兰早就听见大缨子的这份兴高采烈，匆忙从里屋奔出来，看到田丹的瞬间，眼睛一亮，热情地走上前去拉她，言语里又是责备又是欣喜：“你这孩子，不是说回上海吗？我还以为你早早就走了呢。。。”
“本来是要走的，临时又有点事——刀阿姨，您最近还好吗？”田丹礼貌地回答，脸上同样笑容可掬。
十七乖巧地站在一旁，注视着这温馨的一幕，心里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。刀美兰点点头，转脸看见了他，笑容里多了几分欣慰和关心：
“十七也来啦——看来这是全好了，多悬呐，以后可得小心点儿。。。”
两个当事人心照不宣，彼此都有些窘。最后十七打破僵局，轻咳一声，将手里的稻香村递给刀美兰：
“这个给您。。。谢谢您二位来看我。我，我还有事，先走了。。。”说着转身就要开溜，却被大缨子一把拦了回来，“哎呀你着什么急呀，来都来了，一起吃顿饭吧。”
刀美兰也回过神来，连声附和：“对对对，吃个饭再走吧——你俩吃了吗？”
田丹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：“来的路上吃了点儿点心——刀阿姨，您的炸酱面够我们四个人吃的吗？”
刀美兰眼里的惊诧几乎要溢出来，一边拉着田丹往屋里走，一边一个劲儿地点头：“够了够了，你放心，肯定够吃。”听到这个答复，田丹脸上笑意更深了，回过头有些得意地看了十七一眼。柔和的阳光在她的酒窝里打了个旋，悠悠地落到唇边。
十七当然知道原委——她在路上说过的话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证实了。看着她满面春风，笑容温柔又调皮，他心底的柔软又多了一分，默默地跟在她俩身后进屋，耳边是大缨子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：
“她连吃什么都知道，这可真是神了。。。”
（未完待续）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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